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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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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上班,是一件非常煩人的事。

祝鞍照沒有特別強烈地感覺到辛苦,不過那可能主要是因為他對“辛苦”的閾值早就在末世被磨煉到一個高得可怕的地步,只要能確定自己每天能吃飽喝足不會突然死了,他就不覺得辛苦……

在公司裏他主要工作是幹各種雜活,只要不是在吃零食,就是在到處幫忙。

給三個化妝師幫忙整理試衣間,補充和分發各種零散的辦公用品,收拾使用過後的拍攝場地。

做得最多的是倉庫裏的快遞歸整。

有太多快遞堆在架子上了。六層高的大貨物架,在屋子裏擺了六七排,每一層都放著大大小小的盒子。

快遞要根據主播進行第一次分類,同一個主播的快遞也需要根據視頻主題的不同再次分類;還有工廠發來的周邊打樣,從外地寄過來的合同,粉絲的信件和禮物,甚至還包括了員工的私人物品……

每個主播都有自己的辦公室,兼具辦公,拍攝和倉庫功能。

祝鞍照會把快遞送到辦公室角落的貨架上。像個勤勤懇懇的蜜蜂或者螞蟻,麻木地按照預設的程序完成任務。

每一天都有數十件快遞湧入,也有海量的被拆封,被使用過一次,就再也不會用到的物件被丟到倉庫裏。祝鞍照看到很多東西,一方面能隱約看出來是全新的,同時又在表面落了一層浮灰。

他幹的都是勤雜工的活,助理是幹這種事的嗎祝鞍照還特地搜了一下,似乎助理確實就是幹這種事情的。

看來助理是勤雜工的別稱。

不過也有說助理的工作可以非常貼近高層,只要跟對了領導,並且樂意往領導的面前湊。

要會來事兒,讓領導覺得這個人是自己人,而且有能力,可以委以重任。

這可能就是西門雪走的路子。

畢竟她是祝鞍照在公司裏唯一稍微熟悉點的人,祝鞍照平時還挺關註西門雪情況。

西門雪在公司裏混得堪稱如魚得水。

她好像有種自來熟的天賦,能隨便地走到一個小團體當中,不引人註目地聽著這個小團體的對話,然後找到一個話頭,自然地插到對話當中,逗得周圍的人或是驚嘆或是微笑。

幾次下來,她和同事就越來越熟悉,也靠得越來越近。

擦肩而過時,他們就順理成章地能簡單打個招呼,偶爾停下來聊幾句才去做接下來要做的事。午間休息,他們也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分享各自盤子裏的飯菜。

祝鞍照就總是一個人待著。

他其實也不是丁點眼色都沒有,更不是完全沒有融入集體的打算。他就是單純地不知道該怎麽做,哪怕西門雪這裏為他示範了方法——可旁觀示範,就像上課聽講一樣。

聽懂了都不一定能自己把題做出來。

更何況祝鞍照連課都沒聽明白。

他首先就做不到隨便地走到一群正在對話的人周圍,這在他的理解裏是一種非常冒犯的行為。

如果你看到一群人湊在一起說話,難道不應該禮貌地為他們留出隱私嗎怎麽還走過去了,還聽上了,聽完還插話了萬一人家回頭就動手——哦,文明世界應該是不至於動手的,但怎麽就能確定別人不會感到冒犯呢這不是起反效果

他其次也聽不太明白這些人說的都是什麽。

最後,這些人口裏說的那些他聽不懂的內容,雖然他不清楚具體的情況,但那些話題本身也不能引起祝鞍照的興趣。

根據上下文,他們通常的話題有:衣裙鞋包,洗浴用品,化妝工具和手法,不同身材怎樣穿搭,工作上的抱怨,交際上的矛盾,心情的好壞……這些甚至都是祝鞍照能搞明白的了。

他們還聊游戲,聊不同網站的不同,聊家庭和對象。

涉及到很多內部的專業詞匯,也可能是一些被默認眾所周知的流行梗。這是祝鞍照通過大家的表情和語氣判斷出來的,不能保真。

這裏的的確確,於他而言,是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而他在末世之前就不擅長的東西,來這裏之後也依然很不擅長。

不如混幾個月的工資就換工作,祝鞍照認真思考後決定。雖然他覺得這份工作挺適合自己,雜活嘛沒什麽不會做的,可從邏輯上講,一個難以融入的集體,不是適合久留的地方。

不過反過來說,他也很好奇長時間待在一個難以融入的工作環境裏到底會發生什麽事。

“他今兒又是自個兒吃飯嘞。”小萌悄聲對西門雪說,難以修正的口音讓她將“嘞”發成“內”,鼻音很重,語調就有點甜膩。

西門雪扒拉一口飯,嘴巴還擱在飯碗邊緣,撇頭瞟了眼祝鞍照。

“他好像性格蠻內向的哦。”小萌又說。

她戴上一次性手套,橡膠的,柔軟而又貼合手部,動作時也不會摩擦出聲響。動作豪邁地抓起一個鹵雞腿,她咬了一大口,用牙齒將腿肉撕扯下來,腮幫子鼓鼓囊囊地咀嚼。

西門雪有些嫉妒小萌能把這麽粗魯的行為也做得那麽可愛。

“可能是有點內向吧,都沒見他主動跟誰說過話。”西門雪說,口裏包著一口飯。

她壓著腦袋扒飯,門牙時不時嗑在陶瓷碗上。聲響從骨頭一路穿到她的耳中,只有她自己能聽到——但她並沒有想到只有自己能聽到。

大腦在某種時刻好像突然離開顱骨出走了,腦袋裏空蕩蕩的,牙齒嗑在陶瓷上的聲音變得洪亮無比,吵得她六神無主。

討厭的牙齒,西門雪想。

她用舌頭頂了頂門牙正中,舌尖細細描摹,能清楚地舔出門牙之間的寬縫。牙根處的小洞是圓的,越往下,縫就越大,敏感的舌頭能清楚地感覺到那是個倒三角形的裂口。

醜陋的裂口。

還有飯粒黏黏地卡在門牙的牙縫之間。

西門雪努力去舔,感覺像舔到口腔裏的潰瘍一樣,感到一陣難言的,幻覺一樣的酸痛。

她幾乎要為這種痛楚流出淚來,但還是忍住了。埋著頭,她用嘴唇包住牙齒,更加用力地往嘴裏扒拉飯菜,塞滿一口後抿緊嘴唇,惡狠狠地咀嚼。

用不著照鏡子,她也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多醜。不像小萌。

祝鞍照端著吃完的碗盤從兩人身邊路過,小萌充滿元氣地朝他一笑,露出嘴裏還沒咽下去的雞腿肉也不在乎。祝鞍照回了一個克制的笑臉,看了眼把臉埋進碗裏的西門雪。

他清楚地看到她腮邊鼓動的咬肌,額角由於過於用力而爆凸的青筋。

怪人,他想。

在這個世界新認識的五個人裏,只有何晏晏一個相對沒那麽怪。

何晏晏真是個值得好好珍惜的熟人。也是該維護一下關系,祝鞍照知道這在文明社會是生存的必備技能,就像在末世就必須會逞兇鬥狠。

他把碗盤丟進洗碗機,靠在窗邊給何晏晏發消息,答應了對方的聚會邀請。就在今天晚上,下班之後趕過去,時間應該正好。

聚會這個詞挑動起祝鞍照塵封的記憶,好像有點什麽和聚會有關的事情,但被他忘記了……是什麽呢,要說邀請,也只有何晏晏邀請了他。

這種沈思貫穿了祝鞍照剩下的上班時間,但也沒有人來管他,哪怕路過他的人也不多說什麽。

在這個公司裏,祝鞍照能看出來,自己是享受到了最大限度的寬容和自由的,最開始可能是因為他自帶的相貌,現在入職也有段時間了,這種寬容更大程度上說可能還是因為他開的車和穿的衣服。

停車場就在樓底下,每個人都能去,而且每個公司都有固定的停車區域。最近這段時間就進了兩個新人,那麽新車也必然屬於二者之一。

雖然沒有人過來問他,但人們可以去問西門雪,西門雪不可能說這輛車是她的——撒這種謊,後續維護謊言的成本太高了,西門雪是個怪人沒錯,可顯然沒那麽笨。

不過也不好說,祝鞍照想,他總覺得生活中很多人會做明顯不符合邏輯的事情。

末世裏見得最多。

明明費盡心思地活下來了,為此寬衣解帶,低眉順眼,跪在地上撅著屁股昂頭擴嘴,用搖頭擺尾來形容也不為過。被人耍猴戲一樣玩弄和觀看,舍棄掉做人的基礎尊嚴,辛辛苦苦地幹了一大頓,好不容易弄到吃的喝的,狼吞虎咽地填了個半飽,轉頭就跳了江。

他隱約有點能夠理解這種前後矛盾的行為會導致的情緒,可細思下來,又完全不能理解。

祝鞍照看了不少這種人和這種事,這個世界的人刷短視頻,他在末世看這種現場。

甚至他也是助長這種行為的人之一,盡管他其實沒什麽惡劣的想法,他只是想要整點刺激的東西打發時間。好吧,這就是為自己開脫了,就單單是這麽想都過於厚顏無恥。

行,就在心裏,只對著自己的內心,祝鞍照能夠鼓起勇氣承認:他就是爛人。

也就是末世,讓他的天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釋放。甚至他做這些其實都得不到真正意義上的快。。感,他就是做著玩兒,也真的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多壞。食物是極其寶貴的資源,是,那些人是失去了做人的尊嚴,可他們能吃到東西,能活下來啊。

生命,這絕對比尊嚴重要,是吧

其實他不覺得是。他情願這麽想,給自己上一層遮羞布。內心深處他還是想做個好人,只是壓力到一定地步之後,他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這也是在為自己開脫。

拉倒。別想了,祝鞍照感覺和平的生活已經開始讓他不自覺地反覆回顧過去了,就像人在成年後的深夜回顧自己年輕時候做過的蠢事,包括但不限於尷尬度爆表的網名,中二的發言,在成年人的指責中大聲的“錯的是這個世界”的反駁。

他現在回想起過去,更多的感情也只是尷尬,覺得那麽做確實是不太合適的。

另一方面,他卻也有基本的邏輯性,能夠對照著外界的道德評判標準——最重要的是,他也能認可的道德標準——來評價自己的行為。

結論實在令人尷尬,他確確實實是個爛人。

真想穿越回去把自己殺了。祝鞍照想。他知道怎麽動手容易痛苦,過去的祝鞍照應得的結局就是痛苦至極地死掉。

偶爾他就這麽殺落進陷阱的動物。

不捆,不做限制。用那把陪他多年的砍刀一刀劃開脖子,下頭放盆接血,上頭用體重壓制動物,扼住脖子防止彈動。

氣管往往是沒有割破的,動物會發出淒厲的垂死哀鳴,尖得能刺破耳膜,聽多了卻也就習慣了。放血到一定程度後動物就失去了力氣,但這時候也還沒死——生命力的可敬之處在這,可嘆之處也在這。

祝鞍照的習慣是先開膛破肚。同樣是一刀下去,破開肚子,腹腔裏的心啊肺啊倒是不會往外流,被血管牽系著,只是搖搖欲墜。

腸子往往會掉下來,同時掉出的還有一腔的腥臭氣息,但他往往不會在第一時間意識到臭味。

臭味在末世不少見,到處都彌漫著臭味,垃圾,喪屍,各種奇怪的屍體,排。洩。物,廢棄的建築物慢慢朽爛,不知道哪兒洩露的化學制品……

成千上萬種內涵豐富的氣味,互相聚集,交織,融合,發生反應,釀造成一種龐大的,或許籠罩在整個盆地上方的新的臭味,聞久了,也就習慣了。

祝鞍照第一時間會感受到的是新鮮。鮮美的,讓人往外分泌口水的生肉香氣,裹在一汪暖烘烘的朝外迸射的熱流中,天冷的時候會冒出滾滾白煙。

生肉往往還活著,並且會一直活到他掏幹凈腹腔才會開始緩慢失去溫度。這一過程總叫祝鞍照快樂,乃至於無比陶醉。

人也是動物。他也是動物。

這就是對待動物的方式。

不過那些全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新的世界裏連殺豬殺雞都不這麽殺,可能只有鄉下還保留著這種原始的技能,工廠裏都用全自動生產線處理。好可惜,祝鞍照其實還挺樂意去當個殺豬匠,這肯定是很適合他的工作。

就是以他現在的形象……也沒有人會樂意請吧,這臉太醒目了,不像是能堅持幹下去的。

下班時間。

祝鞍照刷臉打卡,在電梯間偶遇了公司裏的那個運動系男主播。他下班之後就沒有戴額頭上的布條和手腕上的膠圈了,穿著衛衣牛仔褲,頭發倒還是那個中分,但也沒有上班時間那麽蓬松。

對方註意到他,朝他微微一笑。

克制,寡淡的微笑,顯得十分安靜,甚至有點內向。

祝鞍照一個照面就能分辨出和自己一樣不善交際的人,並且他知道對方也認出了他。這是他們這類人的共同點,他們經常會在自己的臉上做出類似的表情,不照鏡子都能認出來。

幾乎立刻,祝鞍照就對男主播產生了好感。他踏入電梯,特意地對男主播點了點頭,對方的肩膀略微繃緊了一點,身體微微後傾,腳尖也微微一側,仿佛下一秒就要從這個狹小的空間中破墻而出。

好典型的反應,好容易應激的性格!

祝鞍照都驚訝了,心想你這樣還幹主播啊,你是怎麽幹的,面對鏡頭不會緊張嗎不過,他自己帶入進去想一下,倒也就明白過來。

面對鏡頭是沒什麽好緊張的,又不是面對真人,這裏頭有一個緩沖的餘地。也不是個人主播,不用自己兼顧所有工作,有工作室的主播嚴格來說只有面對鏡頭,拍攝視頻這一項任務,個別連選題和文案都交給助理完成,評論和彈幕之類的東西更是不用自己閱讀。

這麽算來,主播竟然相當適合內向人士。

男主播擡著下巴,全神貫註地盯著上面的數字看。

祝鞍照也跟他一樣盯著數字看。負二樓到了,男主播沒有看他,將視線轉向徐徐打開的電梯門。

男主播等著。

祝鞍照也等著。

男主播繼續等著。

祝鞍照同樣等著。

兩個人都在等另一個人率先走出電梯,這樣自己就能落到對方的後面。

等了一陣,電梯門合攏了。

男主播立刻按住開門鍵,猶猶豫豫地看向祝鞍照,而祝鞍照,他沈默了幾秒,說: “那,我先走。”

“你先你先。”男主播立刻說。

他那唯恐避之不及的態度表現得過於明顯,祝鞍照忍不住笑了。他放松下來,也沒急著走,而是問: “你在這上班多久了”

“……簽了有三年吧。”男主播乖乖地回答。

這又逗得祝鞍照有些發笑,他還記得對這名男主播的初印象,當時他感覺是“這肯定是個外向開朗的人”,沒想到事實完全相反。

既然男主播比他自己更緊張,那祝鞍照就一點都不緊張了。他又問: “你之前頭上的那個布條是什麽你手上也有,”祝鞍照對著自己的手腕做手勢, “那個圈兒。那個又是什麽”

“發帶和腕帶,”男主播一一地回答, “發帶可以防止頭發掉進眼睛也可以吸汗,腕帶據說也能吸汗,我戴著沒什麽功效,就是起個裝飾作用。穿搭的一部分,符合我的人設。我是做健身的。”

“你科普的健身餐看著就難吃。”祝鞍照毫不客氣地說出了浮現在他腦海中的第一個想法。

“本來就不好吃嘛,健身餐,減肥餐,補充需要的元素就好,味道無所謂。”男主播笑了,他明顯不是第一次面對這種質疑,越說越流暢, “難吃本來也是噱頭的一部分,好吃的那種我們叫放縱餐,也是要先算好大卡和營養元素,再考慮味道。”

“你看著也不像是經常健身的人。”祝鞍照又說, “觀眾能信麽。”

“我每天都堅持鍛煉!”男主播立刻說, “我主打是的健康和減脂,不是那種練肌肉的風格,面向女性觀眾的那種。”

他示範似的拍了拍肚子,布料吸收了聲音,只有幾聲很輕的悶響: “看,我幾乎沒什麽贅肉,有一點不明顯的肌肉輪廓。這是最符合大眾審美的身材,那種過瘦或者肌肉太分明的受眾還是不如我這樣的多……”

他的聲音隨著電梯門的重新關閉漸漸小下去。

他又伸手按下開門鍵。

“你先吧。你先。”他朝門外胡亂地打了個手勢。

祝鞍照邁步出去,不忘問對方: “你叫什麽”

“啊,哦,嗯。餘絜。多餘的餘,淵清玉絜的絜。”

餘潔祝鞍照想,男人用潔這個字做名字的還真少見。

他走向那輛風格異常豪奢的藍灰色跑車,餘絜默默跟著他。祝鞍照停步後餘絜依然繼續往前走,最後停在一輛黑色的商務車旁邊。

餘絜的車就停在祝鞍照旁邊。

每天祝鞍照都能看到——但從來沒看見對方是什麽時候開來,又是什麽時候開走的。

祝鞍照打開車門,呼吸燈水流般閃爍起來,餘絜被吸引了註意力,目不轉睛地看著,然後主動搭話了: “你的車……”

“這車不算是我的。”祝鞍照糾正他。

餘絜卡了一下,沒有追問為什麽不算是祝鞍照的,而是繼續說: “這車真的好超現實,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都嚇到了,從來沒想過能在現實裏真的見到這種級別的豪車。”

“人生充滿意外。”祝鞍照有點冷幽默地說, “我也沒想過好好的突然就出現喪屍變成末世。”

餘絜茫然地看著他,又不明所以地點頭。

賤性的闕榮聊起天是很有意思,熱情主動的何晏晏也不會讓局面步入冷場,西門雪怪是有點怪然而無疑很有趣,值得觀察。

可這種幾棍子才能打出幾句話來的人,才是祝鞍照在進行人際交往時的首選啊。

他記住了餘潔這個人,心想以後在公司裏,除了西門雪之外,也算是又多了一個認識的同事了。

沒辦法,三個化妝師僅僅停留在願意跟他說話的程度上,排斥的態度還是很明顯的,好像覺得祝鞍照的出現影響了他們似的……多一個人幫忙,少點幹活不好麽祝鞍照是鬧不明白。

他更沒有主動打破僵局的興趣。

開車前祝鞍照查看了一下何晏晏發來的聚會地址。

聚會,這個詞始終盤桓在他心裏,提醒著他似乎忘點什麽東西,然而一旦他認真地去思考和回憶,又變得無跡可尋。好像遺落在盛夏水泥路上的幾滴水,顏色一深,而後飛快地淡去了,反倒令人懷疑那幾滴水其實從沒存在過,只不過是恍神中的幻覺。

事情擱在心裏總是不夠痛快。時間也還早,祝鞍照索性回了一趟家,踏進房門後目睹的景象依然不夠熟悉,並不真正給他那種屬於“家”的安寧和溫暖。

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時時刻刻環繞在心裏的不安定。

去房間裏轉了一圈,祝鞍照拿出剛來到這個世界時寫下的劇情翻看。

聚會,祝鞍照默念這個詞,研究自己寫下的內容至少七遍,才從字裏行間摳出“聚會”到底指什麽。

大概就是他能夠記住的原書中第二個關鍵的劇情節點, “祝鞍照”被“邰縉”帶去了聚會,在現場被一群小人物嘲笑和羞辱。

……看書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種設定,可是在真正認識弟弟之後,祝鞍照左思右想,怎麽也想象不出那幅場面。

邰縉帶了人去小聚,結果其他人,竟然不僅不上前討好,甚至膽敢進行欺辱。

天啊,祝鞍照想,邰縉的臉面都不管了嗎,打狗才最該看主人,欺辱是的情人,抽的卻是弟弟的耳光啊!就弟弟那暴脾氣,怎麽能忍!

而且帶去小聚前的劇情是“祝鞍照”被“邰縉”金屋藏嬌地養起來了,而這和他們初見之間是有一段劇情的空缺的。很奇怪, “邰縉”為什麽會那麽做出於什麽心態他為什麽會覺得有必要把“祝鞍照”養起來

想到這個是因為弟弟在他們一拍即合之後也確實有異常的表現。

在夜裏過來,說“想看看你”,還擁抱了他。一定有什麽事激起了弟弟的這種反應。

祝鞍照又倒過來,認真回憶那天夜裏邰縉的所有行動。在他過去之前,邰縉蹲在車前,翻看……

手機。

準確地說是手機裏的流水短信,但在祝鞍照發現之前弟弟已經看了很久,手機裏或許還有別的引起了弟弟註意的信息。

“祝鞍照”的手機裏存了什麽東西。

這東西讓弟弟害怕,害怕到一定要過來看看,親眼確定他的情況;又同樣是因為害怕,邰縉都不太敢直接上樓敲門,而是在樓下積蓄勇氣。

祝鞍照知道很多哪怕堅毅如鋼鐵的人也會害怕的東西。

短而激烈的劇痛,長時間的饑餓和幹渴;孤獨,親人朋友的失蹤;喪失為人的尊嚴;失去對未來的希望。

死。

所以,祝鞍照推測道, “祝鞍照”在手機裏存了點什麽能讓人意識到他想死的東西,大概率就是他手寫的那份遺書,可能是在手機裏做了備份和存檔——很合理。

“祝鞍照”是個做事非常有條理,有計劃的人,光看他在參考書上密密麻麻的標記,和他寫的簡歷,屋子裏收拾好的樣子,就能感受到這點。

真詭異。弟弟會對此有那麽激烈的反應。

第一奇怪的就是他打開了手機,而不是棄之不顧。這至少說明那天他確實給邰縉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好吧,被反向強制確實不是能經常遇到的事,可祝鞍照能確定這並非導致邰縉異常的原因。

通常來說他對人的“感覺”都不起效,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通常來說,他對人沒有任何“感覺”。

他需要靠純粹的邏輯推理去理解他人的行動,還常常受挫,不得不推翻自己建立的邏輯體系,再度重頭開始推理。

只有極少數時候他的感覺能起效,那往往是在對方和他有相似之處的時候,比如餘潔,他就能理解餘潔的反應是怎麽回事,因為他在末世之前就是這模樣。

弟弟和他……有相似之處嗎在邰縉身上,有什麽讓他感到熟悉

就像看到世界上另一個既相同又相反的自己。邰縉會給祝鞍照這樣的感覺。

闕榮說他們有“一見鐘情”屬性,可能有點被闕榮說中了。

當他在末世過著堪稱原始動物的生活,拋棄掉所有為人的真善美的時候,他發了瘋一樣渴望安穩的生活;但當他真的在意外中得到了這種做夢都想象不到的生活後,卻又總情不自禁反覆地回顧過去。

而邰縉——讓祝鞍照清晰地感受到文明世界的安全穩定的同時,也讓他感受到末世中所充斥的暴力和刺激。

現在祝鞍照終於想明白了。太好了,一個問題得到了答案,他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他有些高興,認為一旦他想明白是怎麽回事,那種對邰縉的喜愛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開始消減。

他又開車去聚會的地點。開的依然是弟弟送來的車,雖然是他在用,但並不是屬於他的——車又不像衣服配飾,給了就是給了,真要送車,肯定有文件跟著一塊到。

沒有文件,那就只是給他開開罷了。祝鞍照沒意見。真要送他還不要呢,這東西太貴,他不知道價格也不打算解,但絕對很貴。

不是錢的事,是事情沒有這麽辦的:好比他被咖啡宰的那一百二,合理嗎,配嗎

他不覺得自己不配這輛車,但弟弟送他這輛車很不合理。

話又說回來了,祝鞍照也不清楚一個會搞強制的人眼中到底什麽合理,什麽不合理,再說他也不清楚弟弟這麽有錢的人到底怎麽看待錢……所以弟弟到底是什麽個想法啊,思考這些真的讓他很頭痛!

難道這就是弟弟的手段嗎!

用自己神鬼莫測的行動令他困擾,以達成哪怕人不在身邊,哪怕沒有太多接觸,也依然讓他反反覆覆地想到對方的目的!

他媽的,不管邰縉這麽幹有意還是無意,祝鞍照真的有被邰縉釣到!

不過,同樣的,就像他為邰縉的一舉一動百思不得其解一樣,祝鞍照敢說——邰縉同樣在為他的種種異常百思不得其解,費勁腦筋地反覆思索。

而且,祝鞍照自己還只是好奇心濃烈,邰縉在這點上和他不一樣。

從職位,工作和成就,包括邰縉大晚上來確定他是否還活著這一行動力來看,邰縉是更傾向於“我馬上就要做”, “一定要解決這件事”, “事情一定得在我的掌控之中”的性格。

如果無法確定弟弟的心理路程,僅僅會讓他自己頭痛。

那搞不懂他,必然會讓弟弟茶飯不思,難以安眠,階段性地抓狂和發瘋。

老天,祝鞍照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所以這段時間裏頭,他們兩個稍微有空就想著對方,琢磨彼此的心事。

單純把這拎出來說,聽起來居然很浪漫。

連他都能感覺到浪漫,那就不是一般的浪漫了,是超級浪漫。

……簡直像是在熱戀。

這結論一出把祝鞍照嚇壞了,臉上騰地滾燙起來,燙得他心慌意亂,緊張得直舔嘴唇,舔著舔著又慌忙咽下唾液,吞了好幾口才反應過來,急忙倒了杯水喝下去。

好不容易穩定下情緒,他在屋裏困獸似的打轉。

想岔了,肯定是他想岔了,絕對是想岔了!

什麽戀不戀的,沒到那地步,遠遠沒有到那地步!話都沒說幾句,面都沒見第三回,戀個屁!都是自己嚇自己!怪他想太多!

本來他只是勉強打算去參加的集體活動突然變得極具吸引力。他知道他在那種充滿陌生人的場合一定會沒空多想瞎想。

祝鞍照沖下樓梯,逃避地繞過弟弟的車,特地開了另一輛去參加聚會。

聚會太無聊了,邰縉想。

被他們選中的聚會場地在整個島嶼的最高處,很多年前這地方是外國人選中的社交場地,一群鬼佬在異國他鄉修建起充滿故鄉風情的獨棟小樓,樓外的馬路寬闊平坦,街道兩旁生長著高大的梧桐。

後來小樓被推翻了,重新修建起來的是更加高大,更加輝煌的樓宇,直聳雲霄,獨樹一幟。門前的馬路也被壓碎重建,寬廣到足以充作飛機的跑道。

這麽多年以來,唯獨當年被種下的梧桐還在院落裏留存著,隨著那輪圓日的起落無聲搖曳。

上樓前邰縉在門口駐足,看到樹蔭下長長的影子淹沒了樓前的臺階,不知道當年此地曾有怎樣的風采。

房間裏就不一樣了。房間裏無聊透頂。

光可鑒人的瓷磚地板,層層疊疊猶如婚禮蛋糕的水晶燈,寬闊到並肩睡下好幾個成年人真皮沙發。最畫龍點睛的無疑是用以隔檔門前視線的屏風,木紋優美,刺繡精湛。

不倫不類,邰縉想。

一切都是那麽昂貴,每件家具,每件陳設背後都一定會有個美妙的故事。奢侈品就是這種東西,當被介紹時總會說這是最好的,然而最好的奢侈品又算什麽這麽想可能非常裝逼實際上也確實很裝逼,可邰縉實際上就這麽想:世上只有一種東西可以說是“最好的”,那就是曼妙的宇宙星空;也只有一種人造物能被稱為“最好的”,那就是連創造出它的人類本身都無法抵擋的武器。

如果他手裏有一把木倉,把子彈挨個射進在座每個人的頭顱,那場面一定會很有趣。

趙康銳可以有豁免權。邰縉挺喜歡這名秘書,即使他有數不盡的缺點。

說到趙康銳……

“你可以走。”邰縉對坐在他身邊的趙秘書說。

趙秘書剛剛推拒不得,被迫灌下了數杯烈酒,這會兒臉色已經紅得十分可疑,活像是被什麽人狂扇過一頓耳光。

“我能,行。”趙秘書倔強地說, “本來,本來也該我在的,太,太子你別看我這樣,我還挺,挺能喝的。”

他這麽恪盡職守,不由令邰縉十分感動,他拍打著趙秘書的肩膀,和顏悅色地說: “你喝了酒,等會兒還得我開車送你回去。”

趙秘書呆住了。

“你還叫我太子呢。平時你在心裏叫叫也就得了,在群裏聊天這麽說也就算了,偶爾嘴瓢也不在我面前。你醉得太厲害了。”邰縉悲傷地說, “趙康銳啊,你可真行。我是知道你不擅長搞這種酒桌社交,我沒想到你能這麽沒腦子——也怪我,從來不帶你到這種場合。”

趙秘書木楞楞地盯著邰縉,眼珠子都不會轉了,也不知道邰縉說的話他到底聽進去幾分。

邰縉沒好氣地將視線投向屏風的對面,那邊人群喧鬧,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周圍圍坐著衣著清涼的年輕人。

纖細如一捧水流的腰肢,優雅地交疊在一起的修長大腿,閃閃發光的珠寶首飾簇擁著一張張如珠似玉的面孔:都只是略施粉黛,絕不會有什麽艷俗的濃妝,氣質或是靈動或是高雅,或是秾麗或是清純。

“本來我也該像他們一樣帶人來的。”邰縉又對醉得五迷三道的趙秘書說, “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麽不過去。”

他往後靠,擡手摸了摸別在領口的那朵小花。

花瓣的邊緣已經開始枯萎和卷曲了,在流光溢彩的燈光下它變得有些醜陋。然而,在邰縉的心中,它卻依然保留著初見時的樣子,野蠻生長,生機勃勃。

這讓他又開始想祝鞍照。

祝鞍照也在聚會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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